第216章 乐土往事,淡薄余气 (第2/2页)
明白背后的变化,耿煊心中感叹。
不知道自己具体年龄,这其实是小事。
对时令变化的模糊,对农业生产的打击,才是致命的。
难怪偌大盆地,“土著野人”的数量却如此稀少。
“你们总共有多少人?”耿煊问。
“大约有七千人左右……具体多少,还得仔细清点一番才知道,每个冬季,都要死不少人。”邓山道。
说出这话的他,神色倒是非常平静。
便是耿煊有着宗师境的“相心术”,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情绪变化。
对他来说,冬天死人,或许已经是自然规律的一部分。
“我说的是整个盆地,不单是这个聚落。”
邓山道:
“是的,我说的也是所有聚落的人口……这个聚落,只有两千多人。”
耿煊默然。
这比他预料的还要少得多。
这个“赭红眼”盆地,东西长度可是超过了两百里,虽然南北向比较窄,可耿煊通过一路行来亲眼观察到的一切判断,平均宽度,也不会低于三十里。
这可是超过两百万亩的土地。
虽然,这里的土质比较特殊,但品质却很好,并不比月露原那些最肥沃的土地差。
这足以轻松承载数十万人口的土地,最终却只养活了几千人,且这个数量还在持续萎缩。
这让耿煊对此地“野人”的退化程度有了更直观的体悟。
“那对于你们迁入此地的时间,你可清楚?”耿煊忍不住问道。
对于这个问题,耿煊其实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。
毕竟,邓山连自己的岁数都不清楚,更遑论其他。
但邓山在这个问题上,却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惊喜。
他只是稍稍思考了一下,便道:
“我们迁入此地的那年,正是元帝崩后的第九十二年。”
他见耿煊脸上露出狐疑神色,似乎在质疑这个数字的真实性,他赶紧道:
“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,是当时带领我们逃入此处的首领,便是在元帝死去的同一年出生在元京。
他一生经历极其坎坷,在四十多岁以前,一直都在四处逃命。
一开始,他是一个人逃命,后来,他带着一群人逃命。
随着他年纪越大,跟着他逃命的人越来越多。
后来,他带着几万随他一起逃命的人,在岑岭附近的洙水河畔扎下根来,开辟里坊。
但依然不得清静。
里坊数次遭遇危机。
有许多人多次建议他带着大家再次迁移避难,他却始终不肯答应。
只说他已经厌倦了逃亡,只愿在一个地方老死,其他人去留自便,他再也不走。
为此,里坊发生了数次分裂。
有人离开,却也不断有新的避难者到来。
里坊局面就被他这般艰难地维持了几十年,一直到他九十二岁那年,忽然半夜将所有坊民召集起来连夜迁移。
……原来,他早就发现了这处盆地,还用了几十年的时间,悄悄凿了一条隧洞出来。”
说起这位首领,邓山脸上神色一下子变得精彩了许多。
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,这位里坊首领所做之事,确实是堪称“创世”一般的奇迹。
“他叫什么名字?”耿煊问。
“贺天睿。”邓山轻声道。
“贺天睿吗?”耿煊轻轻点头,问:
“后来呢?他带领坊民迁入此地之后,又做了什么?”
“他亲手将隧洞的出入口给封死,严禁任何人将之重新挖开。”邓山道。
听到这里,耿煊就愣了一下。
邓山却继续道:“……然后,他便带领大家建设新家园。
他带领坊民开辟了大片良田,修筑了许多水渠,栽种了许多桑林和果园。
男子在田间快乐的劳作,不用担心有人来抢夺他们的田地,也没有人刮地三尺的收税,大家能吃多少就种多少。
妇人可以安心的待在家里,照顾老人和小孩,不用担心有乱兵忽然闯进家里……”
说着这片盆地“创世时期”的故事,邓山眼中充满了神往之色。
最后,他眼神中的光芒变得暗淡下来,黯然一叹,道:
“只可惜,他老人家年纪太大,早年奔波逃亡,又受了太多暗伤。
在迁入此地七年之后,他就去世了。
自他以后,再也没有出现过如他这般优秀的首领,一代不如一代,等到我手上……”
说到这里,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哽咽起来,脸上充满了惭愧之色。
似乎,他将“赭红眼”盆地这几百年的没落退化,归咎到了他们这些“不争气”的首领头上。
但耿煊却非常清楚,当贺天睿在将坊民迁入此地,便第一时间封死隧洞进出通道,并严禁所有人将其挖通。
这个小社会的退化,就成了必然之势。
因其在这些人心中过于神圣的地位,在这些人心中,形成了特殊的思想钢印。
哪怕他去世几百年之后,都没有任何人敢于违抗。
“几百年下来,你们就没有一个人想着去外面看看?
便是这条隧洞不能挖通,爬山总是可以的吧?
这里虽然位于赤乌山深处,可距离岑岭也就几百里的山路,不至于将你们困死在此地几百年吧?”
邓山却摇头道:
“这对上尊您们这种可以高来高去的修炼者来说,自然不难。
可对我们来说,却是不可能办到的。
这数百里的山林,咱们便是有十条命也不可能闯得出去啊!
……也不是没有人尝试过,但无一例外,全都有去无回。”
听着邓山这话,耿煊稍稍有些困惑,微微眯起了眼睛。
过了一会儿,他才把握住那个让他困惑的点,道:
“你们不懂修炼?”
邓山点头道:“是啊,不懂。”
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,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之处。
“可我若是没有猜错,贺天睿的修为,一定非常不俗吧?”
在数十年的逃亡中留下一身隐疾,还能活到九十九岁才去世。
能够发现藏在赤乌山深处的这片“乐土”。
并用数十年之功,悄悄挖通一条两百多里长的隧洞,带领整个里坊的坊民迁移进去。
耿煊判断,此人修为绝不会低于炼髓后期,且对“地行术”的掌握程度非常高。
其他方面的能耐,也绝不会差到哪里去。
“是。”
对于耿煊的猜测,邓山给与了肯定的回答。
“既然如此,你们是怎么做到对修炼一窍不通的?”
难道是某一代、甚至某几代都受了特殊的血脉诅咒,一个擅长修炼的苗子都没有,导致传承断绝?
耿煊心中如此猜测。
他以为,这已经足够荒谬。
但邓山的回答,却让耿煊惊愕的发现,现实比他猜测的更加荒谬。
亲手掐灭修炼传承的,不是后面某代后裔子孙,而是贺天睿本人。
原因很简单。
他本人虽然修为极高,实力极强,但他却痛恨修炼这件事本事。
他认为这是天下的剧毒之物,是九州纷争不止,厮杀不断的终极源头。
修炼拉大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,修炼放大了个人的野心与欲念。
一个实力足够强大的,譬如霸王这样的修炼者,能将个人的野心欲念,化作将九州兆亿生民都拖入炼狱的火焰。
即便实力逊色于霸王,修炼者的心性,不服输,不畏强,哪怕是死,也不会向其他人低头。
这在个人,或许是值得称道的品质,可天下只要有一成修炼者保持这样的心性,那这世界就永远都清静不了。
乱世,将永无终点。
所以,贺天睿自身虽然实力极强,但他却真的将“修炼”这件事恨到了骨子里。
“要是世上没有修炼者该多好?”
在九州,这种念头只能是他的妄念。
可当他带领坊民来到这个小世界,他却有了将自己心中妄念付诸实践的机会!
他要按照他的梦想,打造一个没有修炼者存在的乐土。
为此,他不惜耗费数十年时间,徒手挖出一条通往乐土的隧洞,带领数万坊民迁入其中。
——若他只是为了自己以及带领部分亲近之人避世隐居,根本不必如此麻烦,以他的能力,护送数十上百人穿越数百里赤乌山,并不太难。
同样是为了这个目的,有着如此强大实力的他,却有意无意的营造出里坊岌岌可危的假象,将其他有野心、有追求的修炼者逼迫离开,另谋高就。
最终,还聚在他身边的,全都是无处可去,只能托庇于他麾下的普通人。
除了他,被他带入这片“乐土”的,再没有一个正经的修炼者。
贺天睿去世之时,也没有留下任何一门功法传承,走得干干净净。
他用自己的方式,在他用心经营出来的“小世界”中,彻彻底底的将“修炼者”这个毒瘤怪胎给消灭了。
自他以后,到陈展等人发现此处之前,四百多年的岁月中,这片日益退化的“乐土”,也确实再没有诞生一个正经的修炼者。
最多,也就是懂得一些粗浅炼皮技巧的杂流小道。
耿煊坐在那里,怔怔的发呆了好一会儿。
对于贺天睿其人,以及他的做法,竟不知道应该如何评价。
许久之后,他才想到一个问题,忍不住问道:
“那你们如何抵御兽患?”
这里可是赤乌山深处,强大的野兽随处可见。
对于不懂修炼的普通人来说,威胁可不小。
邓山的回答,让耿煊发现,贺天睿对这个问题并非没有思考,而是有着完整的解决方案。
首先,他亲自出手,将盆地内以及周边那些强大的,对普通人有威胁的野兽全部清理干净。
并常年持之以恒的将侵入的野兽或击杀,或逐走。
同时,他也将成年坊民组织起来,让他们布设陷阱,用火焰,用恐吓,用成百上千的人多势众……用各种方法将野兽逐走。
因为他把握到了两个核心。
强大的野兽,和强大的修炼者有着根本的不同。
强大的修炼者,一个动念,就可能对无冤无仇的弱者下死手。
但野兽不会。
它们对自己的力量非常珍惜,每一次捕猎都会精打细算。
简单来说,凡是亏本的捕猎,坚决不做。
譬如一只老鼠在老虎嘴边晃悠,老虎一番权衡之后发现,若是追击老鼠消耗的体能大于将其捕获后吃进肚里的收获,那老虎一定会选择不出击,任由老鼠在嘴边晃悠,也不会张嘴去咬一下。
这还没算捕猎失败的可能。
同样的道理,人类并不需要真正击败强大的野兽,只需要让它们知道,狩猎一个人类的消耗比收获更大,甚至还要冒着受伤的风险,以及无功而返的可能性。
久而久之,它们自然就不会再对人类下手。
再一个,所有强大野兽都有领地意识。
它们既会拼死守护自己的领地,也会尊重其他野兽的领地。
一旦新的领地形成,这片盆地就将成为人类的领地。
哪怕位于赤乌山深处,也不必担心会有兽患侵袭。
事实也确实如此。
虽然偶尔也会有野兽侵入盆地,但这些在其他方面全面退化的“土著野人”,在这方面却有着非常成熟的经验。
哪怕是实力不输于炼血层次的强大野兽,一群连炼皮修为都没有的“野人”,却可以在不付出一人死伤的情况下,将其逐走。
“……”
在听完贺天睿传授下来的,孱弱人类如何在强大野兽的环伺之下安稳求存的生存智慧之后,耿煊越发不知道对此人应该如何评价了。
就在这时,耿煊忽然眸光一凝。
目光从邓山身上移开,扫向旁边虚空。
在独有他才能发现的视界中,接连五团,几乎前后相连的“余气”正快速掠过虚空,向他所在位置扑来。
在看到这五团“余气”投来方向的瞬间,耿煊就知道,这不是来自于此刻正在自己西方,带着大部队快速赶来的徐蓬等人所在团队。
也不是此刻正位于自己东方,驻扎在岑岭与赤乌山交界的前哨营地内的扎络等人所在团队。
这五团“余气”来自于南方。
大概率是清源集,也可能是“北八集”的某个集市。
也可能是流云坊、“东五集”、“南四集”等其他有着“自己人”所在的某地。
如果只是这样,这并不足以让他特别留心。
因为他对这些“自己人”的身亡,是有着充分的心理准备的。
这五团“余气”真正吸引他注意的,是其红色太过淡薄。
“难道,余气中的‘罪孽’,会因为距离的增加,逐渐消散稀释?”
这是耿煊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。
但,这与他以前的感受不同。
在清源集时,他也收到过从“东五集”其他集市,乃至隔了一条赤乌山余脉,从几百里之外的“南四集”投奔而来的余气,那些余气的红名,都没有淡到眼前这个程度。
若红名并不会随距离而稀释,那眼前这五团余气,就不可能来自于“自己人”的身亡。
因为耿煊很确信,无论是巨熊帮的正式帮众,还是临时帮众,除了谢航的妹妹这一个特例,再没有第二个“自己人”的红名能淡到这个程度。
若这五团红名,不是来自“自己人”,那就只能是“自己人”所杀的“敌人”。
说来话长,这些念头,都是耿煊在看到这五团红气极为稀薄的余气的瞬间,便在心中一一闪过。
【捕获余气,是否炼化?】
【捕获余气,是否炼化?】
【……】
接连五道信息在耿煊脑海中浮现。
现在,耿煊早已可以根据自己的心意,完全屏蔽掉这些近乎刷屏的信息。
此刻,他却主动撤去了这种屏蔽。
当这些信息在脑海中逐一浮现之后,他稍微顿了一下,便在心中给与了确认。
炼化。
顷刻之间,五团稀薄的余气便被成功炼化。
【得红运两点。】
【得红运两点。】
【得红运三点。】
【得红运三点。】
【得红运四点。】
炼化的这五团余气,总共给耿煊带来了十四点红运的收益。
且,只有红运,没有黑运。
黑运收益为“0”。
对于这些红运收益,耿煊只瞥了一眼,就将注意力放在了这五项收益的“贡献者”身上。
范雪儿,范霜儿,郑桂梅,蒋大志,范老栓。
耿煊的心思,在这五个平平无奇的名字上停留了好一会儿,这才重新将念头从“燧珠”中退出。
看着面前毕恭毕敬跪坐在火塘边的邓山,却暂时没有了与他继续交谈下去的兴趣。
道:“你的回答,解了我心中许多困惑……不过,暂时就这样吧,以后有什么问题,再向你请教。”
跪坐在地上的邓山,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,就倒退着往屋外走去。
就在他即将倒退出门的那一刻,耿煊却想起一事,忽然道:
“现在是元帝崩后五百六十三年,若你们是元帝崩后九十二年迁入此地,那么今年已经是你们在此地的第四百七十一个年头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