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 隐官 (第2/2页)
杨花眼神复杂,心情古怪至极,竟有几分不可抑制的仰慕心,不明就里的羞恼之余,这位宝瓶洲金身神位第一的大渎水神,她今天再见陈平安,总有一种不得不敬他如神的“自觉”。
陈平安与这位一洲最高位山水正神说道:“之所以各位喊来议事,是因为大骊察计进入后半段,要查的,就是刑部,都察院,大理寺和巡城兵马司在内,所有肩负起监察职责的衙门。
“看看他们在接下来的查案、纠察、定罪和抄家当中,有无任何逾越的地方,例如为了排除异己,故意从严定案,想要公报私仇,滥用权柄,暗中授意精通刑名的老吏动手脚,收受贿赂,私下威胁山上门派,等等,你们都给我仔细盯着,盯紧了。”
“在这期间出了任何纰漏,比如走漏了风声之类的。诸位的神君头衔,中土文庙可以给,大骊朝廷同样也可以收回来。”
小朝会结束过后,果然新任国师说到做到,第一个去的京城衙署,便是位于南薰坊的刑部。
尚书沈沉与侍郎徐桐、吴王城,三位兵部堂官,都在衙署门口恭候国师大驾。
其实崔瀺担任国师期间,最为排斥这类毫无意义的迎来送往。
只是沈沉年纪确实大了,也该为年轻人让道了,与此同时,以文官出身领衔一部的老尚书,也想在自己告老还乡之前,破例务虚一把,为最为务实的兵部,赢得一份脸上有光的殊荣。
瞧着隔着一条千步廊,南薰坊对面的那几座衙门,沈沉笑呵呵,气死你们丫的。
陈平安能够体谅一位耄耋老人的良苦用心,所以只是说了句下不为例,却是说给徐桐和吴王城听的。
沈沉带着陈国师走向兵部大堂,感慨道:“不用与大绶朝直接开战也好,能少死人终归是好事。”
与外界所想像的不同,真正知道战场和战争意味着什么的兵部老人,反而不喜妄言用兵。
陈平安没有在兵部衙门久留,待了不到半个时辰,只是在官厅,听过了一大拨兵部诸司主官、郎中们的汇报,问了他们一些关于镇戍、驿传和兵籍事务,按照老尚书的行程安排,接下来还要邀请国师会见一批被他说成是年轻有为、做事极有章法的主事、员外郎,再接下来还可以去趟一处不在南薰坊的下属衙门,别看那座衙门小,其实老重要了,之后一起返回南薰坊,差不多该吃午饭了,就在兵部开个小灶,以茶代酒……结果陈平安笑着询问老尚书一句,要不要我把国师府搬过来给你们兵部衙署当邻居?
拄着拐杖的老尚书,乐呵呵说我倒是不反对,可惜户部未必肯啊,两位年轻力壮的侍郎,还有一大帮兵部官员们,哄堂大笑。
好些兵部无法近距离见着国师的年轻官员,必须留在屋内,当他们看到国师身边那位“侍女”身影的时候,但凡尚未婚娶还打着光棍的,真是个个心动,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。
随后陈平安去了一趟位于南薰坊最南边的鸿胪寺,除了容鱼,身边也无随从、官员陪同,走在千步廊街道上,所以当国师走到鸿胪寺衙署大门口的时候,寺卿晏永丰单独快步走出,领着国师在衙门逛了一圈,别看鸿胪寺是座表面上的清水衙门,其实官吏多达五百人,大概这就是昔年大骊一国即一洲的上国风范,浩然十大王朝,就只有北俱芦洲大源卢氏王朝的鸿胪寺衙署,不到两百人,作为浩然第一强国的澄观王朝更是多达千人。
澄观王朝的第一,作为第二的大端王朝,朝野上下没有异议,就连大骊朝廷对此也是服气的。
当时中土文庙决定跟蛮荒正式开战,最早也是最出死力的两个王朝,就是大骊宋氏与这个澄观王朝。
而澄观王朝的皇帝,更是第一个亲自去到蛮荒的浩然君主。他好像毫不介意,澄观是不是会跌了名次。
外界并不清楚,这位极得民心、雄才伟略的皇帝,曾经设置在蛮荒的大帐之内,手拎一把制式战刀,狠狠戳在蛮荒地图之上,划拉出一条路线,对着自家的数支边军主帅、悍将们下达了一条死命令,“吾国边军精锐全部在此,可做浩然矛头,打穿蛮荒!”
澄观王朝的年轻皇帝,名叫黄莽。
也不晓得某位一贯心大的青衣小童,将来路过澄观王朝,见着了那个“黄莽”,会不会旧态复萌,不长记性,劝他改个名字?
还剑湖那边,竹素的出关,比起宁姚的预期竟然要提前一个时辰。
竹素也觉惊讶,顺利得无法想象,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牵引,就是字面意思的那种有如神助。
宁姚很快了然,说道:“因为你是落魄山一脉的谱牒修士。”
谱牒录名,祖师堂敬香,便是一种昭告天下,是道心与天心的相通。
竹素恍然,她这种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,对于谱牒身份、祖师堂录名,曾经是几乎没有任何感触的。
宁姚说道:“我马上要去龙泉剑宗的犹夷峰,你可以继续稳固境界,之后自己返回龙象剑宗。”
竹素点点头。龙象剑宗总不能被青萍剑宗比下去。
谢狗手持行山杖,大摇大摆御风来到湖边,交给宁姚一把古镜,说是山主托付小陌去碧霄道友那边讨要而来的“份子钱”,就以宁姚作为山主夫人的名义,送给刘羡阳、赊月这双即将成亲的道侣作为贺礼。
原来上次老观主从小镇河边收走了那片青崖,在皓彩明月道场之内,蒙尘已久的远古重宝,已经被老观主炼化为原貌,是昔年龙女本该作为最重要嫁妆之一的月宫镜。这把青铜古镜背面有一圈铭文,古篆刻有“一点灵犀,万古精神”,里边藏有一轮品秩极高、近似于古天庭“初稿真迹”的明月。
这便是当初赊月来到浩然天下苦苦追寻的大道契机。
炼制古镜的最终结果,老观主是比较满意的,只是先前与小陌喝了顿酒,还没捂热便将古镜送出去了。
对于道场名为落宝滩的碧霄洞主而言,也算不得什么割爱,天底下的好物件,他这辈子见过的,过手的,多了去。
宁姚将古镜收入袖中,谢狗瞥了眼竹素,点点头,“终于有点剑仙样子了。”
竹素以前还有些忌惮“远古白景”的赫赫凶名,更担心她来落魄山是不是另有图谋,如今算是真相大白,竹素内心十分佩服谢狗的选择,敢爱敢恨,有取有舍,不愧是白景。
谢狗急匆匆告辞离去,说要赶去拜剑台那边,需要跟大公无私的郭盟主与一个只会溜须拍马的奸臣碰头议事。
宁姚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,竹素难免别扭不适,难道说是因为自己的境界还不够高,所以无法理解“前辈白景”的思路?
随后宁姚御风去往北方,竹素留在湖边,这位女子剑仙幽幽叹息一声,还好,没有第三次让道于隐官的事情发生。
拜剑台那边,郭竹酒难得如此眉眼飞扬,原来师父让她去国师府当差一段时日,算是补上符箐的缺口,这可是她的老本行啊。
见自家盟主心情大好,白发童子眼神诚挚道:“盟主,你去别处高就了,跟随隐官老祖建功立业,小的们怎么办?!咱们这个帮派没了主心骨,天都要塌了啊……”
谢狗有些佩服这位副舵主的脸皮和话术,真肉麻,贼恶心。
箜篌既是编谱官,她还曾是落魄山历史上的第一位杂役弟子,也是今天之前第一位、唯一一位外门弟子。要说如今已转人身的白发童子啥感受?能有啥,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呗。
郭竹酒抬起双臂,伸手按住白头和貂帽,笑道:“我不在山中的时候,你们少些勾心斗角,同门要和睦相处,相亲相爱……”
貂帽少女怀捧绿竹杖,笑呵呵。白发童子转过头,啊忒。
察觉到郭盟主已经加大手劲,谢狗立即正色保证一定与编谱官同心同德,白发童子更是神色谄媚,说必须与谢首席好姐妹。
背好一只小书箱,手持绿竹杖,郭竹酒气势如虹御剑北游,不久便追上了师姐裴钱,她们一起坐在云海看海陆接壤处的人间。
正午时分,艳阳高照,大骊旧中岳地界,距离那座龙泉剑宗近了,一个斜挎包裹、手持竹杖的目盲老道士,路过一座位于三州接壤处的县城,此地出产的罗盘在山上颇有名气,老道士逛了一圈店铺,货比三家,花了五两银子买下了一只做工考究的罗盘,拿棉布小心裹了,再去下馆子,点了一条臭鳜鱼和一份毛豆腐,就米酒喝,老道士自饮自酌,与店家结过账,就继续赶路,老道士出了城,要去那座旧名“白岳”的齐云山。
约莫是形单影只的老道士,瞧着确有几分仙风道骨,期间时常有百姓凑近询问能否帮忙批命、能看阳宅阴宅风水?老人只是笑着推说贫道学艺不精不敢误人,何况小风水在地理,大风水在人身,自求多福者天必定助之,何必问命于盲。话是这么说,瞎眼老道人也会从袖中摸出一两张黄纸符箓赠送给他们,说是相逢即缘。
一路走向齐云山,此次拜访兵家阮圣人的龙象剑宗,老道士贾晟可不是参加明儿婚宴奔着吃白食去的,有任务在身。
虽然目盲,但是龙门境、即将结金丹的老道士,其实早就视野无碍了。
相传上古岁月里,有道士名为龚栖霞,跨洲远游至此住山修炼,道士以家乡国号“乾元”为道号,既无道友也无侍从,独力开辟山道,留下仙迹,据说也就是在龚真人开山之后,数州之地,此山白云最多,衬托得宛如一座海中仙岛,久而久之,每年朝山的香会,善男信女络绎不绝,座座祠庙香火袅袅通天。至于那位龚真人是否羽化登仙,得道飞升,还是陆地常驻,谁都不好说。
到了齐云山的山脚,老道士贾晟施展了一门请神的道法,毕恭毕敬所请之神,却不是某位山水正神,而是一位身材矮小、手持藤杖系葫芦的土地公。
如今学道人,哪里晓得入山先拜土地的老规矩呢,恐怕就算知道,也不肯上心罢了。
贾晟拍了拍道袍,抖了抖袖子,稽首道:“落魄山谱牒修士,道人贾晟,拜见福德正神。”
土地公微微讶异,颇有几分受宠若惊,连忙给这位自称来自落魄山的老道士热情还礼。
作为此山的“地主”,本以为贾老神仙是要调遣驱策一番,至少也是陪同游山、帮忙带路之类的,不曾想老道士只是送了一份见面礼,说是叨扰了,还婉拒了土地公的一起登山,老道士说哪敢让劳苦功高的福德正神陪同,他是万万当不起的。
道别了土地公,贾晟独自登山。
此山九里十三亭,错落有致,点缀青山,宛如一位位高真、美人、豪侠、隐士……亭亭立于山脊,在那常年云绕缭绕的山间,经常可见几丛黄芽野茶。老道士缓缓登山,一路美景美不胜收,步入倒数第二座的渐入仙关亭,在此停步暂作休歇。
老道士开了法眼,举目远眺,见那远处数峰逶迤,一岭成线连绵如蜈蚣寂然趴地的背脊。
厚重泥土如衣衫,古木花草如锦绣。
贾晟抚须点头,果有老物成精近乎神,栖息修真潜灵于此。
跟师姐裴钱分别之后,郭竹酒到了大骊京城,却没有直接去国师府,而是隐匿身形,落在了在京城外的那条道路上,走在熙熙攘攘的队伍里,一起入城。
道路上既有车驾也有徒步,虽然拥堵,却井然有序,更无权贵的吆五喝六,横冲直撞,也无山上修士的高人一等,如何趾高气昂,反而尽量约束着一些老百姓也早已习以为常的仙家坐骑,只因为大伙儿一起去的,都是那座国姓依旧是宋的大骊京城,大概相较以往,略有不同的地方,无非是国师从崔瀺换成了陈平安。
离开鸿胪寺,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还是没有去北衙那边看看。
返回国师府,先换了一身装束,再单独去了一处大骊秘密设置的“牢狱”,找到了捻芯。
此地是大骊王朝头等机密所在,与那营造剑舟、山岳渡船的“船坞”是一样的禁地,用以关押宝瓶洲战场的蛮荒妖族落败战俘。
不得不承认,有些蛮荒妖族骨头真硬。先前捻芯说换她来试试看,就来了这边,算是重操旧业,做回了老本行。
陈平安腋下夹着一本册子,环顾四周,熟悉的场景,轻声笑道:“老聋儿该来这边看看的。”
捻芯就事论事一句,“他来了也不济事,空有境界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你都没办法想象,老聋儿如今是何等痴迷于传道授业,这会儿都开始计划着定期下山度人上山了。”
捻芯哑然。
当那些蛮荒妖族察觉到陈平安现身此地,原本死气沉沉的牢狱,变得生机勃勃,霎时间“隐官”的称呼此起彼伏,热闹异常。
也就是捻芯清楚缘由,否则换成一般不知情的浩然修士,都要误以为陈平安是不是蛮荒共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