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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章 少年

第8章 少年 (第1/2页)
  
  金鲤宛如古老诗歌里边的硕人,只是她施展了障眼法,遮掩了极美的容貌。
  
  她的真容,不输殷霓,而殷霓是与宋聘、聂翠娥齐名的浩然十艳之一。
  
  大绶朝从亲贵到京城豪族再到地方士绅,风流成性,偶得一二艳美妾婢,引以为荣,非但不会金屋藏娇,反而唯恐世人不知。
  
  先前他们出了山,绕过皇城,挑选了这间开在繁华坊间的酒铺,总能看到街上面红耳赤的醉汉们勾肩搭背,嘴上称兄道弟着,官宦之家的仕女们,也无任何闺阁礼仪束缚,大大方方花枝招展游街,手里拎着各色纨扇、花灯,已经收摊的摊贩们,推着小车,脸上略带着几分疲惫神色,闻着酒水或是酱肉的香味,眼神有几分纠结,只好低下头去,快步推车而过。马无夜草不肥嘛,懒洋洋的官衙胥吏们赚着一些见不得光的外快,还能抽空去那自家地面的暗娼快活一番,提着裤腰带走到吆喝生意的胡同,再与门口老鸨埋怨几句,怎么好久都没有新鲜面孔了……大绶朝空架子也还是个架子,这边的世道大体上还是瞧着歌舞升平的。
  
  只是偶尔能瞧见一些身穿便服的精悍男子,眼神凌厉且警惕,在街上快步往来。
  
  大绶朝不是要变天了,是已经变天了。在百年间烧过国师刘绕这口冷灶的世族门阀,有人暗中窃喜,觉得家族子弟平步青云指日可待,有人心中大恨,觉得瞎了眼才与刘绕酬唱往来,有人无所谓,明儿的大绶庙堂,任由你方唱罢我登场,我们世族和士大夫怕什么。
  
  刘叉大碗饮酒,酣畅淋漓,出了文庙功德林,觉得极为痛快,至于被文庙派遣给年轻隐官当几年贴身扈从,算不得什么憋屈事。
  
  陈平安端碗抿了一口酒水,望向对面的王朱,问道:“这般莽撞行事,跌了几境?”
  
  王朱说道:“还行,保住了仙人。”
  
  金鲤便要忍不住为自家公主殿下打抱不平几句,好心好意去救你,怎么还不落个好,被说成是莽撞行事?读书人,狗东西!
  
  王朱晓得她的脾气性格,以眼神示意她少说话,多喝酒。金鲤便给公主殿下夹了一筷子京城特色的酒糟卤肉。
  
  陈平安点点头,说道:“文庙那边多半会给出一个功过相抵的结果。”
  
  王朱说道:“果真如此,超乎预期。”
  
  私自调用一海水运,属于重罪,搁在远古,更是死罪,就该上斩龙台了,受那斩勘之抽筋剥皮断头苦,尸骨往那化龙潭一丢。
  
  陈平安说道:“掌权者的人情味,自古就是一把双刃剑,你不单单是一海水君,更是天下亿兆水裔的表率,多加体会此理。”
  
  金鲤深以为然,这话倒是说得有几分水准,咱们公主殿下,如今可是无数蛟龙之属的主心骨,绝不能出任何差错,被文庙抓住把柄。
  
  王朱说道:“晓得的。”
  
  陈平安笑道:“怎么个晓得,说说看。”
  
  王朱冷哼道:“当学塾先生当上瘾了?”
  
  金鲤附和一句,“陈国师管得也太宽了些,管一管藩属大绶也就罢了,怎么还管到我们水府头上了。”
  
  陈平安笑道:“不管的话,金鲤道友这会儿都不知走在哪条道上呢。”
  
  金鲤一时语噎。确实,方才大驾光临山顶玉霄宫的奇人异士,略多。也亏得公主殿下出现及时,若是自己冲动行事,岂不是连累东海水府?
  
  陈平安抬了抬酒碗,说道:“何况天上事我都管过了,一座东海水府还管不得?”
  
  金鲤非但没有恼羞成怒,反而与这位说话很冲的年轻人竖起大拇指,“我只敢造文庙的反,你却敢造老天爷的反,输你一筹!”
  
  陈平安摇摇头,“周密算什么老天爷,我也只是顺道而为。”
  
  金鲤嫣然笑道:“公主殿下降服了我这个地字号反贼,文庙不得补算东海水府一桩功劳?”
  
  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,周密才是天字号。
  
  刘绕的亲传弟子,那个即将成为大绶新皇后的少女金鹂,其实只是因缘际会之下,沾染了她的一些大道气息。
  
  还有那位女子山君殷霓,她确实是远古天庭的织女转世,金鲤对她们,各有一份大道馈赠留在她们身上。
  
  就当是此次幽居别家道场,离开大绶朝的临别赠礼,缴了房租。她金鲤,恩怨分明,做事清爽,义字当头!
  
  只说当年水族气势如虹,实惠好处都是跟着她的兄弟姐妹们的,等到功败垂成,罪责与后果,也是她一力承担极多。
  
  王朱不来找自己,哪敢露面现身主动去水府找她。隐匿在江湖草莽的反贼,造访一位藩王府邸,不是密谋造反,还能做什么?
  
  当初公主殿下恢复真龙身份,文庙封正为东海水君,她还是很意外的。她最怕中土文庙名义上是让公主恢复自由之身,再让坐镇天幕的圣贤们盯着她的一举一动,吹毛求疵,等找到了合适的机会,就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痛下杀手……她信不过文庙,也信不过大骊那头擅长将利益最大化的绣虎,但是她相信一个愿意拼死护住整座骊珠洞天凡俗的读书人,也愿意相信一个在书简湖鬼打墙的没读过书的账房先生,一个亲手打造出落魄山、让那小精怪担任护山供奉的年轻山主,一个被陈清都认可品行、给予重任的外乡剑修。
  
  陈平安说道:“金鲤道友去了水府,也别成天想着撺掇王朱造反。”
  
  金鲤撇撇嘴,笑道:“陈国师这种话就说得粗浅无见识了,翻看历朝史书,亡了国的人间王朝,谁不是皇帝在造自己的反?别人造什么反,造得了什么反。”
  
  陈平安笑道:“昏君与奸臣总是相互成就,才能成双成对青史留名。”
  
  金鲤呆住,她憋了半天也没能想出反驳的由头,悻悻然道:“也有些歪理。”
  
  王朱忍俊不禁,突然间觉得金鲤这个烦人的话痨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。
  
  刘叉抬起头,望向一个在街巷拐角处鬼鬼祟祟的老道人,瞥了眼就不再多看,继续喝酒。
  
  陈平安招招手,“仙槎前辈,过来一块喝酒。”
  
  老道人搓着手,总不好意思坐在王朱或是金鲤身边,传出去容易说闲话,被桂夫人怀疑自己是不是见异思迁了。
  
  所以顾清崧就伸手推了推盘腿坐在长凳上的大髯游侠,刘叉无动于衷,老舟子便是开始发挥本命神通了,大骂刘叉你裤裆拉屎沾住凳子啦?在文庙功德林读了几天书晓得礼义廉耻了,怕熏了一铺子花钱买罪受的酒客?如此奇效,多关你几天,你不得坐过冷板凳就去吃猪头肉啊,真有那一天,我一定去各地文庙给刘叉的挂像磕几个响头,打自己几耳光,当年怎么有脸与圣人刘叉同桌喝酒的……
  
  刘叉总不能打他一顿,若说跟此人当街对骂的勾当,刘叉也做不出来,只好挪了挪屁股,自顾自闷了一碗酒。
  
  顾清崧一坐下,说道:“陈平安,我与你也不必说什么矫情话,今夜厚着脸皮凑过来,不为喝酒,有事相商。”
  
  陈平安笑道:“放心,我到了蛮荒,一定会去探望陆沉。”
  
  顾清崧问道:“只是探望吗,就不能仗义相助,救上一救?”
  
  大概这是顾清崧除了桂夫人之外,跟人言语,头一遭如此小心翼翼,半点不豪横。
  
  陈平安说道:“我肯定会量力而行,你别抱有过高的期望,务必将心中的预期放低些。”
  
  顾清崧心领神会,有这么个口头承诺,足矣!陈小友说话做事一向如此缜密,也难怪他能够熟稔女子心思,姜尚真、米裕之流的骚包,能算个屁的花丛老鸟,对上陈小友,差距何止是道里计……老舟子心情大好,打算再与陈平安讨要几个锦囊妙计,他与桂夫人,这么一桩好姻缘,被世道蹉跎久矣,虽说被陈平安指点过后,八字有了一撇,却还是差那么一点火候,老舟子心中有了计较,一抬臂,“掌柜的,上好酒!”
  
  老道人很快就喝高了,喝得眼泪鼻涕一大把,但是很奇怪,醉酒丑态的老道士,反而沉默寡言得像个哑巴,只是一碗酒接一碗。
  
  陈平安几次劝酒无果,只好拿出杀手锏,说你再这么喝下去,我就去与某人告状了……老道人打了个激灵,顿时起身告辞,不忘跟那趴在柜台上欣赏美景的掌柜结账。
  
  手中没有竹蒿走在陆地上的老人,身形踉踉跄跄,极犟,绝不散了酒气和退了酒劲,在喧哗热闹的市井街道上渐行渐远。
  
  曾几何时,夕阳里,西风呼呼吹着,一个未来会说出道术将为天下裂的年轻道士,牵着一匹年迈羸弱的瘦马,晃晃悠悠,慢慢走在通往大海的古道上。
  
  从陆地到了海滨,放马归山,钱囊空空的道士赊账雇佣一位舟子,乘船出海,看过最明亮的明月与星空,见过最壮观美丽的东海日出与天边晚霞,也吃过一顿接一顿难以下咽的海鱼炖锅,故而道士御风离开家乡天下之时,宛如人间一轮海上生明月,拜师不成的撑蒿舟子嚎啕大哭,伤心极了。
  
  等到顾清崧终于舍得离开酒桌,补上位置,一个白衣少年蹑手蹑脚偷摸过来,惊叹道:“哇,刘叉!大活人唉。”
  
  刘叉头也不抬,崔东山拿一只雪白袖子轻轻擦拭桌面,笑问道:“刘叉,如果让你去做掉仰止,做不做?”
  
  刘叉说道:“我只是个护院,不是拿钱办事的刺客,相信陈平安也做不出这种雇凶杀人的行径。”
  
  崔东山歪着肩头倒向刘叉那边,伸手挡在嘴边,压低嗓音说道:“纠正一下,你跟仰止都不是人。”
  
  刘叉扯了扯嘴角,也不跟这满嘴喷粪的白衣少年一般见识,真有本事怎么不跟顾清崧坐一桌?
  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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